“兩彈一星”功勛科學家孫家棟:六十載不變航天報國心
孫家棟是中國“ 兩彈一星”功勛科學家。繼2018年被授予“改革先鋒”榮譽稱號后,在近日公布的“共和國勛章”建議人選中,孫家棟院士又入選。在中國的航天史上,有太多第一都與孫家棟這個名字緊緊相連:中國第一枚導彈總體、中國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第一顆科學實驗衛星、第一顆返回式遙感衛星,他是技術負責人、總設計師;中國第一顆通信衛星、靜止軌道氣象衛星、資源探測衛星、北斗一號工程、中國探月一期工程,他是工程總師。在新中國成立70周年之際,回想起70年來新中國發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和中國航天事業取得的成就,孫院士感慨萬千。“作為一名航天人,我為祖國取得的成就感到驕傲。”孫院士近日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
今年90歲的孫家棟面容和藹。筆挺的身板,爽朗的笑聲,他的言行舉止帶著一股軍人的硬朗。對于孫家棟,大家親切地稱他是“孫部長”或“孫總”,很少有人稱他“孫老”。因為孫家棟從來不服老,干起活來比年輕人還拼命。“我也是‘90后’。”孫老說。
放棄導彈研究走上航天路
孫家棟說,自己走上航天之路純屬偶然。自己起初想學土木工程,畢業后當一名橋梁工程師,19歲時考上哈工大,選擇了汽車專業。當時蘇聯支持新中國組建空軍,孫家棟在學校學習俄語。孫家棟記得,1950年元宵節,很多同學都回家和家人一起吃飯了,孫家棟決定在學校吃完紅燒肉再回家。紅燒肉還沒吃到嘴,校領導通知在場學生——誰想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請即刻報名,參加的必須趕上8時30分自哈爾濱開往北京的火車。來不及與家人打招呼,孫家棟就上了火車。
那一年,他和另外29名同學被派往蘇聯茹柯夫斯基空軍工程學院進行為期7年的學習。1957年11月17 日,毛澤東主席在莫斯科大學音樂堂親切接見中國留學生,他就是受接見的留學生之一。1958年從蘇聯學成回國后,他被安排去搞導彈研究。1967年7月,錢學森點將,讓38 歲的孫家棟擔任中國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東方紅一號”的技術總負責人。搞了9年導彈的孫家棟開始“轉向”。 “當時我們做事情根本不需要動員,國家需要,我就去做,并且要做好。”
孫家棟提出,要對過去的方案進行簡化,去掉衛星上的很多探測儀器,不追求高難技術,只要做到“上得去、抓得住、看得見、聽得到”。用他的話來說,這種簡化是把一輛汽車變成了平板車。當時衛星直徑只有1米,反光也很差。孫家棟和團隊想了一個“借光”辦法, 在三級運載火箭上做一個球體, 這個球體鼓起來以后, 直徑能到三米。上天以后, 三米球起到一個引導作用, 等看見它了以后, 就能在周圍找到衛星。1970年4月24日,“東方紅一號”衛星發射成功。“當天晚上8 時30 分,衛星經過北京上空。長安街上人山人海,人群像潮水一樣涌向天安門廣場,一邊敲鑼打鼓一邊唱歌。那場景我到現在都還記得。”
孫家棟說,當時蘇聯人把專家和圖紙都帶走了,當時大家憋著一股勁,一定要自己把衛星搞出來。“搞‘兩彈一星’,必須自力更生,我們中國人是壓不倒的。”
錢學森是他的引路人
錢學森是孫家棟走上航天事業的引路人。說起老師,孫家棟的語氣中充滿著尊敬和懷念。最讓他難忘的是,在自己80歲生日那天,98歲的錢學森還給他寄來了賀信:“孫家棟院士,您是我當年十分欣賞的一位年輕人,聽說您今年都80大壽了,我要向您表示衷心的祝賀!您是在中國航天事業發展歷程中成長起來的優秀科學家,也是中國航天事業的見證者。我為您取得的成就感到驕傲。希望您今后要保重身體,健康生活,做一名百歲航天老人。”這讓孫家棟非常感動。
他對錢學森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做學問的嚴謹。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我國研制的一種新型火箭即將運往發射基地,按慣例產品出廠前要完成裝配、測試。其中慣性制導系統平臺上的4個陀螺應完成精確裝配后,再運去發射基地。由于時間緊,有工友找孫家棟說:“4 個陀螺是同一批次生產的,第一個能裝上,其他3 個應該沒問題。是不是可以不裝了?”孫家棟覺得有道理,便同意了。沒想到在發射場裝配時,有個陀螺卻怎么也裝不上。錢學森聽了匯報后沒有批評孫家棟,而是讓大家仔細加工研磨。錢學森在現場從下午1時一直陪著干到第二天凌晨4 時,見到陀螺裝好才松了一口氣。“我當時覺得很慚愧。雖然錢老沒有直接提出批評,但我感到比批評更嚴厲。從那以后,對于配件質量,我再也不敢有半點松懈。”
60年航天征程經歷多次險情
“衛星發射是一項高風險工程,每次發射,不到衛星入軌的那一刻,誰都不敢說百分之百成功了。我也有過不少失利的教訓。”孫家棟說。1974年,孫家棟帶領著團隊研制的我國第一顆返回式遙感衛星在發射前出現意外。火箭點火升空20 秒后就爆炸了。這次慘痛的經歷,孫家棟至今記憶猶新:現場一片火海,他和同伴一點一點尋找碎片。最后發現,是火箭中一根導線的銅絲在發射的震動中斷了。想到團隊幾百人幾年的心血付諸東流,孫家棟一個人跑到房間大哭了一場。這件事讓他明白了,在航天發射中,質量是第一位的,一個極細小的故障都有可能帶來毀滅性的后果。
在60年的航天經歷中,最讓他感到驚心動魄的“險情”有兩次。1974 年11 月的一天,中國第一顆返回式遙感衛星準備發射。就在發射前一分鐘,工作人員發現衛星不能供電。如果強行發射,升空的將是一個不能正常供電的衛星,將成為重大發射事故。千鈞一發之際,孫家棟一聲令下:“ 停止發射! ”因為這時如果按照正常程序逐級上報已經根本不可能了。發射程序雖然終止了, 可孫家棟卻因為過于緊張而昏了過去。處理完故障后, 衛星和火箭才重新進入發射程序。
1984年4月8 日,“ 東方紅二號”通信衛星在西昌衛星發射中心發射成功。正當這顆衛星經變軌、遠地點發動機點火進入地球準同步軌道, 向預定工作位置漂移時,地面測控站發現, 衛星上的鎘鎳電池溫度超標, 如果溫度繼續升高, 剛剛發射成功的衛星就要報廢了。孫家棟沉思了幾分鐘,下達指令“立即調整傾角 5度。”
這一指令原本需要按程序審批簽字后才能執行。但情況緊急,走程序已經來不及了。現場操作人員為了慎重,臨時拿出一張白紙寫下“孫家棟要求再調5 度”的字樣要他簽名。孫家棟毫不猶豫地簽了字。最終熱失控問題解決了,衛星化險為夷。 “當時下達命令時手心冒汗了,但壓力再大也得做決策,做總師就是做這個事的。”
“空中飛人”一年穿壞5雙鞋
2004年2月25日,75歲的孫家棟擔任中國探月工程總設計師。探月工程將成為我國航天事業繼人造地球衛星、載人航天之后的第三個里程碑。
說起孫家棟,中國探月工程副總設計師張榮橋十分敬佩。“孫部長70多歲了,擁有很多的榮譽。大多數人在這樣的高齡都功成身退。但孫老總不怕,他勇挑重擔。”張榮橋說,孫家棟還是一個戰略家、思想家。“印度探月比我們晚了1年多,如果說中國的嫦娥一號比印度的月船一號晚3天或者5天,我想可能就沒法對國人交代了。孫老承受的壓力之大可想而知。”自從擔任探月工程總設計師后,孫家棟就成了“空中飛人”。他有時一周去三四個城市。老伴魏素萍說,孫家棟平時喜歡穿布鞋,每年光布鞋就要給他買四五雙。如今,90歲高齡的他作為高級顧問,只要一有空還是會去辦公室;只要身體允許,就會親自去到發射現場。
拔掉輸液針頭直奔機場
孫家棟總結自己的職業生涯,7年學飛機,9 年造導彈,50年放衛星。如果用一句話總結,那就是熱愛祖國、無私奉獻。孫家棟腰椎間盤突出,不拄著拐杖走路,都很艱難。1994 年12 月,孫家棟被任命為“北斗導航試驗衛星”工程總設計師。2004 年5 月,他又被正式任命為“北斗第二代導航衛星”工程首任總設計師。在擔任北斗衛星導航工程總設計師的20多年中,他腰肌勞損的毛病又加重了,劇烈的疼痛常常讓他步履艱難。大腦供血不足的舊疾,讓他每當疲勞至極便會頭暈目眩。而皮膚過敏,他需要使用激素才能控制病情。
2009 年4月15日凌晨,孫家棟在西昌衛星發射中心參加指揮了北斗導航定位衛星的發射。但誰能想到,這位80歲的老人是從北京航天醫院拔掉輸液針頭趕往機場奔赴西昌衛星發射場的。這之前,他在參加會議時身上瘙癢難忍,到醫院時皮膚過敏渾身已經紅成一片。孫家棟見證了中國航天60年的全部發展歷程,但卻沒有在室外看過火箭發射。因為每次發射,他都在發射指揮控制室,只能通過電視、通過揚聲器指揮發射。
“中國必須向深空探測進發”
孫家棟為新中國成立70年來取得的成就感到驕傲,也為中國航天事業的進步而自豪。談起探月工程,孫家棟說,中國必須向深空探測進發。“我們去了,在國際上就有發言權。如果將來人家走得很遠了,你的事情還沒辦到,就會發現在這個領域里我們已經沒有發言權了。”在孫家棟看來,探測月球有兩個目的,一是探索宇宙奧秘,二是開發空間資源。“中國航天的下一個發展目標,應該是有能力到達太陽系的任何角落。”
孫家棟笑言,這輩子最大的愛好就是放衛星。2009年4月15日,孫家棟在西昌衛星發射中心指揮并見證了中國自主研制的第100顆航天衛星成功發射,在這100顆衛星當中,由他擔任技術負責人、總設計師或工程總師的就有30多顆。2010年,孫家棟獲得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他卻表示,自己很“不安”。“航天事業是千人、萬人共同勞動的結果,我個人的工作是非常有限的。是中國航天事業的發展為自己提供了‘平臺’,是中國航天事業的發展成就了我。”
夫妻相濡以沫六十載
魏素萍原來是哈爾濱市立醫院的內科醫生。她與孫家棟是通過戰友的照片介紹“認識”的。當時,一看到魏素萍的照片,孫家棟就提筆寫了一封信給她。第一次見面后3個多月,兩人一直靠書信來往。1959年8月9 日,孫家棟和魏素萍在北京舉行了婚禮。此時,魏素萍不知道孫家棟具體做什么工作。婚后,孫家棟不是加班就是開會,出差一去就是幾個月,和家人的聯絡全靠書信。而收件地址只是一個模糊的“X號信箱”。
1967 年,孫家棟的女兒出生,當時他正有任務在身。魏素萍一個人叫了輛板車自己去了醫院,孩子出生時孫家棟也不知道。護士看不下去了,給孫家棟打電話,“你愛人給你生了個胖姑娘,你不過來看看?”1985年10月,中國航天部宣布中國的運載火箭要走向世界。與孫家棟生活了近30年的魏素萍才從電視直播中知道丈夫是干什么的。即使年過八旬,孫家棟仍然在超負荷地工作著。他的老母親去世時,孫家棟也只是深夜趕去,又連夜返回。
2010年,中國航天進入高密集發射階段。當時孫家棟是北斗衛星導航工程總設計師,也是嫦娥二號的高級顧問,這一年光是西昌衛星發射中心和西安衛星測控中心,81歲的他就已經去了17 次。魏素萍說,孫家棟回到家,也是一個人坐在書房苦思冥想。
對話孫家棟
“航天是我的興趣,一輩子也不會累”
廣州日報:是什么動力讓您在航天行業干了一輩子?
孫家棟:國家需要,我就去做。航天是我的興趣愛好,搞一輩子也不會覺得累。干航天,最重要的一條就是熱愛。沒有熱愛,奮斗、奉獻、創新這些都談不上。只要衛星沒上天,誰也不敢保證絕對不出問題,因為它是高風險行業。這么大一件事,如果最后按按鈕的時候掉鏈子了,作為技術牽頭人,哪里受得了?怎么跟全國人民交代?
雖然有壓力,但也要充滿信心。這支隊伍經過幾十年鍛煉、成長,大家對航天事業精益求精,把各自領域的產品搞好,信心就建立在這里。我們幾十年搞航天的經驗證明,最先進的武器是買不來的,核心技術是買不來的,航天尖端產品也是買不來的,必須靠自己研發。現在更需要我們的年輕人有創新的精神。
廣州日報:作為一名航天人,您的航天夢是什么?
孫家棟:現在講中國夢,我們航天人需要實現航天夢,以航天夢為我們國家實現中國夢做貢獻。航天事業最終的目的就在于服務國民經濟建設,為國家發展服務。我們的衛星除了“上天”之外,更需要這些衛星的“落地”,需要跟我們國家經濟建設更好地結合起來,發揮更大的效益。航天最終要造福老百姓。比如,我們的北斗導航工程,到2020年要實現全球組網,將來,老百姓生活的很多方面都能用得上。航天事業最終還是要為民生服務的,這一點最重要。
廣州日報:中國何時能實現載人登月?
孫家棟:載人登月,從技術方面講,它的主要技術手段在幾十年的發展過程中,我們已經有了一定研制,比如人怎么上天,怎么回來,怎么無人登月,這些基本的技術工作我們已經做了。下一步載人登月,就是要把無人區的深空探測和載人的環繞近地這些工程技術,很好地結合起來。嚴格來說,技術上已經具備了一定的初步基礎。當然,結合到載人登月里面,還有一些技術上需要開發的事情,需要進一步做工作,這其中有國家整個航天思維怎么統籌安排的問題。因為航天首先要為國民經濟建設服務。第二步,我們必然要向深空發展,同時,人也要跟著上去。這就要看國家將來的安排。
文/廣州日報全媒體記者肖歡歡
圖/由中國航天科技集團提供